叔叔的小皮夹里常年藏着一张玉照。他视之如命根子。即使我们这些他平日疼爱的侄儿侄女，也不让瞧一眼，生怕我们手坏，弄破或搞脏了那帧小小、四四方方不足二吋平方的稀世珍宝般的相片。
有时候，他坐在高高的木椅上，一只手打拍子，另一只手则拿着相片，对着那相片哼歌唱曲，一会儿他把相片贴近嘴唇，吻了一遍又一遍。这时他脸上充满着笑意，洋溢着幸福，喜悦的光辉顿时发放开来，盈盈一室。瞧我们瞪着他看，他故弄玄虚，诡秘地透露一句∶“她叫丽仙，美丽的仙子！”
因此，我们在街上只要听到有人名字唤作丽仙的，都不竟回头探望，期盼叔叔心目中的美丽仙女降临凡间。然而始终缘悭一面。
大人们都警告我们别嘴痒，在叔叔面前千万别多嘴提起婶婶。
有一天，叔叔突然收拾行李，说要去东海岸找婶婶。
婶婶娘家在东海岸。就在他右脚甫跨出大门口，双眼便突然圆睁，圆滚滚布满红丝，露出凶光。右手提着装满衣物的旅行袋也被凌空抛弃墙角。只见他不断地喃喃自语，披头散发，身子不停地抖动，把脸都晃动得青白了。
说时迟，那时快，他一个箭步冲出屋子范围外的黄泥大路上，在烈日曝晒的中午时分，人来车往的繁忙时间，竟然又笑又哭的手舞足蹈起来。
那次的事件，祖母的手臂被失去理智，与平日温顺善良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的叔叔，推撞厚重板门时夹得青一块紫一块的。
整天癫癫傻傻
却原来祖母伤的不止是手臂而已，更伤的是她老人家的一颗慈母心。只见性格坚强的老祖母斥责叔叔∶“她都不要你了，你还不死心？”
当天晚上半夜里，我听见祖母与大姑姑的对话。只听见祖母说道∶“那次不答应阿星去外坡工作就不会遇上那个女人，阿星也就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。”
姑姑同意道∶“二哥人清醒时不是说过新婚之夜他岳母迫他喝下一碗乌黑的东西，之后便常头脑迷迷糊糊吗？”
“唉，你二哥人老实，从不逆人意。医生也看过了，降头师也请过了，花了你大哥数十千令吉都医不好！”
祖母叹息一声，又说∶“阿星最勤劳了，一人做二人工，早做晚做从不言倦不偷懒，心地又好。那女人才会看上他，那里知道，那碗东西喝下去后，你二哥从此不能工作，没力气工作，整天癫癫傻傻的，她不就赶他回家来啰！”
大姑姑也叹息∶“二嫂不该用不正当手段企图永远绑住一个人的心，到头来害了二哥一辈子！”
祖母道∶“可不是吗，夫妻相处，真心相待，互相帮助，互相扶持才是重要。”
偷看稀世珍宝
二婶，我是见过的。她来我们家住过一段日子。我最难忘她全身香喷喷的，不知道擦抹什么。她脸上厚厚地抹了白白的粉，再加一层叫做“宾吉红粉”的化妆品，整张脸被胭脂水粉裹得像戏里的“日本艺妓”，又像大戏里的女角般，有白有红有蓝的。
不像我们家里的妈妈姑姑们，平日从不化妆，只在出门时才擦上海裳粉，淡淡涂点口红。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，总是穿着一身的纱笼。上衣是薄薄透明见着奶罩的那种名贵布料，滚着花边，用黄澄澄叮叮咚咚的饰物扣着。
尽管她每天早上五点便起身开灯打扮，小时候的我还是觉得叔叔比她好看。那时许多人在背后偷偷议论，说她像叔叔的姐姐多过老婆，我却以为她比一个“姐姐”还要“姐姐”。后来我才知道他俩年龄的差距相当大。
叔叔后来当然是去不成东海岸了。祖母说过了，中了降头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，不会再如往日般勤奋，从此不会工作，不会赚钱，不会养家。心里天天只记挂下降头的那个女人而已。
说来奇怪，叔叔平时不想去东海岸见他老婆时，一切都还算正常，可是只要一梳洗整装待出发，就一定会出事，十之八九都是大吵大闹大哭大叫的疯疯癫癫。总之永远回不去。
很多年以后，姐夫在他工厂后部特辟了一间房给孤苦伶仃的叔叔居住。
一天，小弟急电告诉我说得了肝癌的叔叔从房里床上滚下地板上，他一步一步卜伏地上爬出屋外，躺在下着滂沱大雨的大路上，就这样以天为被，以地为床，任由风淘雨洗他心灵的创伤、肉体的病痛。不再吭一声，终于倒下，在一片天地悲沧中。
叔叔皮夹里那张小照片已经泛黄且皱巴巴。叔叔已不能阻止我们偷看他的稀世珍宝，他的美丽仙女。却原来影中人是一个五、六个月大，身穿一件粉红小裙子的漂亮小女娃。她是我堂妹，叫秋丽仙，叔叔当年被婶婶逐出家门时，她才五、六个月大。
堂妹永远不会知道她父亲其实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好父亲，他永远没机会为自己辩白不曾伴她成长的原因。他一生孤独、寂寞、无助、凄凉，只因为缘来缘去太匆匆。
（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