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把明早要的公文最后一行字调改了，关机，把手提电脑放进提包，手机响了，是老四。

她总是把我的时间算得很准，因为我们的处境一样。“老地方见。”我们的老地方，不过是一间可以供应晚餐酒水的地方。

老四还未坐下，已怨声载道地诉起苦了：“总有一天我们的骨头不被压碎也被压得歪歪斜斜了。”她指的是背着的手提电脑。骂是骂，但仍得轻放，一那是价值不菲，二那是求生工具，没了它等于没有我们的存在价值。

在上一个世纪，像我们这类劳苦职业妇女，除了手提袋外，多半又提多个公事包，都是下班后仍得回家彻夜处理的文件。世纪转了个弯，文件袋变为手提电脑，我们的地位没有提升，只是肩上的份量加重而已。

“叫吃的吧，”饿肠辘辘的我已点了一客羊排加一瓶红酒。侍应生站在那儿等着老四点吃的。

我们两个都能吃，可都不会胖，有人对这点很是羡慕，天晓得，我们吃下的都弥补一日所消耗的，是我们的幸福还是不幸？见仁见智。

“搅不好，结婚算了，”老四谓叹。她明显累了。日理万机，在别人口中像是件了不起伟大的作业。天晓得我们都不过在谋生，唯一的骄傲不过是每个月都能把账单付清。

太认清现实

“结了婚，这顿由他付？”我嘲弄地问。“不，结了婚，我在家里弄二菜一汤，买菜钱还得我出。”

老四就是这么抵死。她不是没男朋友，甚至可当成结婚对象，不过她太认清现实太理智，还不能一天栽进婚姻的坟墓里。

“我们都迟生了两个世纪，就算是妈妈那辈，也远比我们幸福。”这是事实，我妈就是典型的例子，廿岁结婚，隔年生下大哥，接下来是我，还有弟妹。

父亲赚钱不多，打工仔一名，但妈妈主持着家计，家里从不缺饭菜。可是没办法供儿女出国留学，我们都拚了老命挤进本地大学，否则中五出来干份文员的工作，等着嫁人重复着老妈的生涯。

我们都是苦过来的人，好不容易念完大学，一步一步往职业的梯子爬着，整十载下来，付了车子公寓的头款，如今每月供车供楼供得要命，为的只不过妇妾道上的一点自立而已。

没勇气结婚

“早知道就不让你们读那么多书，”我妈妈抱怨，因为她的女儿们一个两个全都不想结婚，好像嫁不出去般丢人。女子无才便是德，这话一点也不假，举目四顾，全城充塞了像我们这类群族的女子。

“如果明天起来，全部账单都不必付了，你说会怎样？”老四突发其想地问。

“这是最大的梦魇，我们都找不到再继续卖命的原动力了。”我说的是真心话，没有了工作，我们的生存价值又从何来？

“不知道那些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，生活滋味是如何的？”

“很简单，身材一日日往横长，开口闭口是子女的功课，丈夫受气回来得默不作声。他搅上外遇，还得自我检讨，一把眼泪往肚里吞，他不要求离婚是天大的幸福，因为卑微得自觉是他身上的蛆，没了他生存不下来……”讲着，我自己都打冷颤了。

真的是那么不堪吗？天晓得。天晓得，已成了我的口头禅，所有一切都是未知数，我们逃不过现实，却也无力摆脱现实，一日一日真实地过，不敢走出轨道，因为真的是不敢想像另外一种生活的方式。

老四与我在大学修着同样的课，同样的出身，如今干着同样的职业。

我们都廿九岁了，转个弯马上就要卅岁了，仍然没有勇气结婚，因为没有勇气过另外一种生活。我们都为生存奋斗得太久了，高中大考温习少一个月都无法入大学，如今少做一点都不够付日常开销。

我们都没依赖过男人，于是我们渐渐地只相信自己，要生存得靠自己。公司中的男人，对我们是恨得牙痒痒，因为如果我们升上去了，他们就没了机会。他们恨不得我们早早嫁人，滚回去煮饭、生孩子，当个黄脸婆，这样他们就可以唯我独尊了。

我们寂寞吗？这又不是写小说，什么寂寞不寂寞的。我们把一瓶红酒配着羊排干尽吃完，然后各自对分账单。这就是我们，这大都会中极力谋生的单身女子，有人谓称的现代单身贵族，天晓得，我们骨子里贱得一分一毫都得化血和泪赚回来的。

唉，大都会女子。

高兴

惊讶

愤怒

悲伤

无聊